月儿弯弯照九州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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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出处:文汇报 更新时间: 2006年12月06日 |
文/王安忆 
    看《秀才与刽子手》,我喜欢那个举着半个纸月亮的女人,唱道:“月儿弯弯照九州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”天真朴拙得就好像灶前田头,乡下人要开讲,讲的却是国家大事。朝廷兴衰,江山易主,一旦入了渔樵闲话,多半成家长里短。农妇羡慕皇帝娘子的生活,奢华不过午觉醒来,伸一个懒腰,喊道:太监,递个柿饼来尝尝——就有点那个意思。 
    那秀才和刽子手,可说是旧制度的代表,而且,挺具象征性的,秀才一改读书人的文弱纤细,是膀大腰圆;刽子手呢,本是力气活出身,却精瘦短小。看起来,二者都是涵养深,前者将内心修道放为外功,后者则将外力收作内功。亦可视作入了偏道,暗示两种制度式微或变种。可是导演并没在此做理论功课,他就像那个举纸月亮的女人一样,意只在讲故事,讲乡下人的故事,也叫做民间讲史。 
    再说这两个不搭界的人,却互为知遇。刽子手识秀才,识的不是他的道德文章,而是他的好身胚。虽是刑房里的人,并不懂什么酷刑不酷刑,只识得刀下的货色,也是职业精神。秀才识的是刽子手的馒头和馄饨,读书人的生活总归是清贫的,但安贫乐道,他未必信奉“学而优则仕”,一年年的科考已让他上瘾,也是职业精神。然而,饭总是要吃的,哪怕向刽子手讨得一口半口,好在是用写家书抵账的,多少和知识生活有了干系。要说,他们又都入了偏道,可是歪打正着。 
    后来,秀才落魄到给当铺的朝奉做塾师,受小孩子的欺凌。那朝奉是择偶人之一来扮演,作为世人的代表。商贾本是儒道正业之外的末流,当铺又几是趁火打劫挣昧心钱,竟卑鄙到用当死的夜壶来利诱秀才,可谓拔毛的凤凰不如鸡。再要挣一点做人的志气,还是靠他的知遇刽子手。此时的刽子手也落魄了,落魄到杀猪开肉铺,用猪肉哄哄自己的刀口。照理,君子是要远庖厨的,可吃饭要紧,又关系到做人的志气,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,妥协一头了。这两个失意的人在人生的末途相遇,凄然好比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”。 
    这样,就要提到栀子花这个女人了,她是这两位的启蒙者,为命运的转折点铺了道路。只有乡里民间才可生出这样聪明剔透的女人,社稷朝廷,政治大舞台,是男人的世界,捭阖纵横,其实不过是鲁勇,再加上奸诈,就称作文治武功了,哪里能像这些乡下女人,得天地之灵秀。比如,浙江的“九斤姑娘”,桂林的“刘三姐”,《西厢记》里的“红娘”,《牡丹亭》里的春香,想来也都是从乡下买的丫头。这里的栀子花,先给两个失魂落魄人谋了生计,再洗了脑。她又不是硬拗着来,而是顺风顺水转过舵,变通的意思。刽子手开猪肉市,她摆的是行刑的排场,秀才破戒试刀,则是应天试的谱。大老爷们,且都是有气节的人,那么,就成全他们,搭一个台阶,好让走下神坛。圣人不是说,“尔爱其羊,吾爱其礼”,周礼不存了,暂且给个“羊”吧!这也是民间说史,乡下人的历史观。改朝换代之际,不是《桃花扇》里的侯朝宗,顺变逆道;也不是王国维无从安置精神取向,投未名湖;还不是革命者批判的眼睛里,阿Q式的懵懂不醒,他们是乐陶陶地劳动,吃饭,和睡觉,自存其身,要不怎么能有百姓黎民呢?谁坐江山,都少不了百姓黎民,这才是国家大计。其实呢,是对天地自然的尊敬,乡下人不是有一句话:“老天不打吃饭人。”在此天条之下,乡下人看什么都是发噱的,越严肃正经,他们越好笑,文艺家叫作谐谑剧,他们叫作滑稽。这乐天就来自信仰,信的是生活。生活的力量是强大的,强大过意识形态。到末了,那秀才不也是娶妻养家,剁肉如剁泥;刽子手呢,粗通文字,想来是要自写家书,秀才自家有馒头馄饨,不必充作廉价劳动力,两下里都自食其力,独立于世。这不就是民主社会的图景吗?乡下人讲史,不也讲到民主这一节了?编剧和导演没有和我们讲道理,历史也进步了,这就是故事的能动性了。 
    看完戏,回头想想,禁不住有些后怕,怕的是编剧给了导演这么多形式主义的机会,其实也是陷阱——人和事都很奇出,偶人们的歌舞更可玩招术,郭小男,东北人,挺汉子的,要赶着上,一条道能走到黑,可到底不上套,保持了朴素的叙事。却也不是板板六十四,该出手时还得出手。比如刽子手的美梦里,偶人将面具摘下,挂上了绞刑架,真的别出心裁,又象形,又有惊怵的美,还很俏皮。那举纸月亮的女人,一幕天青之下,只凭自己的腿脚走动,都有些大盗不动干戈,像日本古老的文乐,木偶操纵人直接站到台上,搬动偶人的脚手,简直有《诗经》的意境。要是没底气,是可动用多媒体的,可唯有此,才是这故事的本义,也是郭小男工穷之后工。《牡丹亭》的满台繁花,如今偃息下来,剪叶节枝,独见一株光华。 
    2006年11月7日 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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